2024年6月,湖南大学毕业生在拍摄毕业照。(@视觉中国 图)
主动延毕的学生确实勇敢,他们能暂时跳出线性时间的游戏规则,以自己的节律迈向未来。但同时,隐藏的社会时钟和同辈压力依旧如影随形,他们的挣扎依然存在,依然需要被看见,更需要被改变。
撰文 | 代科卉
点击“确认延毕”的那一刻,黄殷长舒了一口气。
2024年,研三上学期,她结束了在瑞典的交换生活,回到复旦大学,开始关注出国读博的信息,也试着找工作,但对未来的迷茫始终挥之不去。于是,她做出一个决定——延期毕业(下文简称延毕)。
根据教育部公布的数据, 2009年至2022年的14年间,中国研究生非按期毕业率从8.53%增长至28.02%,翻了3倍多。2019年至2022年,该比例始终保持在20%以上,直到2023年才回落至18.63%。换句话说,近几年,每4名研究生中,就有一人未按时毕业。
延毕,已不再是少数人的选择。但在10多年前,情况并非如此。
2013年,《金榜题名之后:大学生出路分化之谜》的作者、香港大学教育学博士郑雅君还是复旦大学大四的学生。那年夏天,本该是她毕业的季节,但她选择了延毕。全班只有两个人延毕,她是其中之一。
“那时,延毕还不是一个流行的现象。”郑雅君回忆道。但她发现,如今,延毕越来越成为大学生的一种策略性选择。
延毕,甚至被称为“中式间隔年”。
为什么延毕的大学生越来越多?延毕真的能缓解他们对未来的焦虑吗?
带着好奇,我采访了7位主动延毕的学生,他们来自北京大学、清华大学、复旦大学等。通过了解他们真实的境遇,我发现主动延毕的学生确实勇敢,他们能暂时跳出线性时间的游戏规则,以自己的节律迈向未来。但同时,隐藏的社会时钟和同辈压力依旧如影随形,他们的挣扎依然存在,依然需要被看见,更需要被改变。
用时间换可能性
对于萧晓来说,延毕是“用时间换可能性”。
作为清华大学首批“强基计划”的学生,她的本专业是数理基础科学,辅修能源与动力工程。大一时,她意外接触到建筑学,意识到这才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事。由于无法转专业,她一边旁听建筑学院的课程,一边计划申请国外高校的建筑学硕士。短短4年的大学时间,她很难兼顾毕业要求与兴趣探索,最终选择延毕,想把该做的事分配到5年里,并计划四处旅游,“多试错总比一头雾水地被时代的浪潮卷走要好”。
萧晓的延毕生活:学吉他、去日本旅行、自学通过日本语能力测试。(受访者 供图)
通过延毕换取时间、积累经历,并不是个例。
上海一所985高校的辅导员李一梦观察到,近几年,延毕的学生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希望借此游览世界、体验校园生活。2023年,学校开放出国交换项目,她班上的67名学生,有近三分之二报名,其中不乏专硕生——他们的学制短,只读两年,希望通过延毕争取出国交换的机会。
越来越多的学生想要延长“学生身份”,拥有更多“向外探索”的时间。
这种身份延长的需求,也是现实压力下的权衡。
杨宜涵是北京大学的在读研究生,本应在2024年毕业。但在校招季中,她没有拿到一个满意的offer,担忧毕业后陷入没有社会身份的空窗期。“能不能用校园时光挡一下这个空窗期?”她想到了延毕,这至少能让她继续以“学生身份”处在社会之中。
2023年,中国青年报社社会调查中心对2001名延毕学生做了调研,结果显示42.8%的人延毕是为了保留应届生身份,39.4%的人是想按自己的节奏走,38.5%的人希望多一年时间准备考研考公,37.6%的人是因为暂时没找到合适的工作。
体验生活、申请读博、找工作、享受校园资源……延毕的理由看似可以被一条条清晰地列举出来,但深入了解才会发现,每个理由背后,都交织着更复杂的情绪以及与现实的拉扯。
我是主动延毕吗?
2024年9月,复旦大学历史系学生何佩琦第一次从导师口中听到“延毕”这个词。
当时,他正为论文进度而焦虑,听到这个选择后,“心都要碎掉了”,本能地抗拒道:“不行,我坚决不延毕。”然而,仅仅半年后,他却主动提交了延毕申请。
他的研三,像是踩在一条高速运转的流水线上——写论文、找工作、准备留学申请,每一件事都像是一个齿轮,而他需要同时转动所有齿轮,才能不掉队。那段时间,他的神经衰弱愈发严重。
“闭上眼睛,会感觉到有一个影子飘来飘去。”回忆起那时,何佩琦肩膀紧耸,眼睛闭了起来,说:“延毕就像一颗种子瞬间扎根发芽,根扎得很深,扎得肉很痛。”他没办法再忽视这种痛感,决定延毕。
这种痛感,杨宜涵也有过。
她用“过往人生中最难过的一段时间”来形容延毕前的日子。那段时间,社会时钟推着她一直往前走,她看着同学在朋友圈里晒offer、发核心期刊,自己也跟着忙校招、写论文、思考读博的可能性。她一直跑,一直跑,直到无法喘息,才决定慢下来,主动延毕。
“你觉得自己是主动延毕吗?”我问她。
她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在你提出这个问题之前,我很想说我是主动的,但是我突然意识到,也许是那个环境带给我的焦虑,让我‘被动’选择了延毕,我想逃离。”
主动与被动的界限,或许比想象中更模糊。
华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教授谢爱磊认为,延毕现象背后是年轻人的集体焦虑,“在就业市场不确定的当下,哪怕是主动延毕的学生,也或多或少带着被动的成分。主动选择当然有主动争取的部分,但它也不可避免地依旧受限于主流的叙事架构和时间框架”。
水龙头开着,水继续流走
黄殷害怕重蹈覆辙。
3年前,因为对未来迷茫,她选择考研。如今,她又站在毕业的十字路口,往前看时却发现自己依旧没有答案,她不想再草率地进入下一个人生阶段。
2025年初,她去韩国旅行时,得知韩国高校近几年也兴起了延毕风潮。“没有理由也可以休学,这是我们的权利。”韩国朋友随口说出的一句话,让她愣了一下。在她熟悉的教育体系里,时间像是流淌的水,无法停下。
在韩国,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主动停下来。
据报道,过去3年里,韩国的“NG族”(指通过各种方式推迟毕业的学生)数量翻了一倍。他们不急于进入职场,推迟毕业以换取喘息的空档。
黄殷也想给自己争取一个空档。3个月后,她提交了延毕申请。延毕的第一个月里,她和朋友去了西藏、南京旅游,尝试了酒吧打酒师的兼职。接下来,她打算找几份实习,为就业做准备。
“延毕的时候,水龙头还是开着,水继续流走。”她清楚,延毕不意味着真正的喘息,但“就算要浪费这些水,让它们从水龙头里流出去,这也是我的最优解了”。
身为辅导员,李一梦最担心的是,延毕的学生会不会与社会脱节。她发现,这群名校生在层层竞争中成长起来,习惯了“优秀”这个标签,也背负着更多期待,哪怕明白“每个人的人生进程不一致”,却仍然会感受到隐形的压力。
这种压力,何佩琦比谁都更清楚。出入教学楼时,他总能遇到同学。而毕业季的寒暄,总是绕不开论文和工作。
“你预答辩怎么样了?”
“我延、延、延……”话到嘴边,他却迟迟说不出“延毕”二字。
直到现在,何佩琦仍然觉得延毕是一件“很坏的事”。朋友曾直白地对他说:“你就是不想面对社会。”他没有反驳。他清楚,自己对延毕的羞耻,源于对掉队的恐惧。所以即使已经延毕,他仍然逼着自己完成论文,计划投稿期刊,想证明“我不是个坏学生”。即便他明白,延毕和所谓的“坏”并无关联。
“为什么你意识到了这一点,还是觉得羞愧呢?”我问他。
他反问道:“你身边有人能完全摆脱这种感觉吗?”
看着他的眼睛,我答不上来。在我接触过的延毕学生中,即使不少人已经做好延毕后的规划安排,但仍囿于同辈压力、社会时钟的追赶,害怕一年过去自己依旧没有收获。
何佩琦提到一个词“无边共业”。众生身处同一时代,携带着共同的习气,就像雷雨天的闪电,无差别地劈向每个人的头顶。
但是,所有人最终都要回到与自我的对话。
“如果想好要做什么,其实就不焦虑。”在2025年的毕业季到来前,复旦大学新闻学院研究生高昭昭选择了延毕。焦虑也曾短暂地将她包裹。有人说“名校生应该找到好工作”,也有人提倡大学生要“丢掉学历枷锁”。但在不断和自我对话的过程中,她最终意识到,自己要找到和这个世界共处的方式,“我在意的其实只是获取知识的乐趣,而非主流的评价”。
我究竟想要什么?
“我究竟想要什么?”
延毕后,黄殷第一次真正地问自己。
2024年,她走进一个法国高校展会会场,眼前几乎看不到同龄人,每一个咨询台前都挤满了家长。她突然意识到,原来绝大部分孩子的人生都是他们的家长在做决定,而自己也曾是那些孩子中的一员。
“从小到大,我从未真正思考过:为什么要进入下一个阶段?为什么要读下一个学位?我只是看到周围的人都在做这些事,就跟着做。”这种按部就班的模式,早已嵌入她的成长轨迹。
黄殷的求学之路,对中国学生来说并不陌生——衡水模式、标准答案、单一评价体系……
上高中时,黄殷每天的时间被精确到分秒,空间也被压缩切割:中午必须掐点跑进饭堂,否则就吃不上饭;下午要争分夺秒抢占10人间宿舍的浴室。“每个人的空间只有1米多长的床铺和40厘米宽的柜子。我们必须小心翼翼地收敛个性,才能维系这片小小的和平。”在这样的环境中,思考“我想做什么”是一种奢侈。
郑雅君指出,“我们的教育体系更像一个筛选机制,它教我们如何高效竞争,却没有教我们如何认识自己。”她强调,认识自己并不会自然发生,它和学习一样,需要花时间和精力去探索。
本科考入中山大学历史系后,起初黄殷感到拥有了一种“前所未有的自由”,但渐渐地,她却发现自己像是被落下了。她身边不少同学从小就喜欢历史,有人早早开始准备保研,有人熟练掌握雅思考试的规则,而她对这些全然陌生,上课认真记笔记,课后努力复习,但依然跟不上节奏。
“我好像比别人笨。”
无论是不是开玩笑式的自嘲,我接触的延毕学生中,过半数都提过类似的感受。
萧晓做的建筑模型。(受访者 供图)
萧晓说自己每学期只能修四五门课,而同学们轻松修满五六门。她习惯先搭建完整的知识体系,再填充细节,可大学的课程节奏不青睐这样的方式。“一门课只上一个学期,很多时候来不及建立框架,学起来就很吃力。”
萧晓和毕业的同学拍照时穿的学士服。(受访者 供图)
为什么有些人可以轻松适应大学的学习和生活,而有些人却需要更长的时间?
郑雅君曾提出,大学新生的起点并不相同。一些人的家庭和成长环境,早已为他们准备好了进入大学的“工具箱”,但另一些人进入大学后才开始摸索规则,这本身就需要额外的时间。“所谓的‘常识’,对很多学生来说,其实是全新的知识。”郑雅君认为,大学应该带头提供一个更包容的环境,而不是期待所有人都按照同样的速度前进。
让减速成为教育体系的正常选项
回顾自己的经历,郑雅君最感激的是复旦大学相对宽松的延毕政策。
本科临近毕业时,她对未来毫无头绪,决定延毕一年,寻找方向。“我不能保证一年后能想明白,但我至少需要这一年。”当时,没人追问她延毕的原因,也没人指责她拉低学院就业率。
然而,大学并不总是给学生提供这样的自由。
魏豪是某985高校的一名理工科学生,考研失利后,他想申请延毕,给自己时间重新准备留学或秋招。但学院的规定是:“若有课程或教学环节未修读,必须申请延毕,且仅能在学期开学初申请,逾期不再受理。”
他没有提前规划,没有退掉必修课程,发现自己已经错过了“主动延毕”的时机。他找到教务老师,表达希望延毕的诉求,对方的答复是“应该是不可以的,但是尊重你发起申请的权利”。最终,申请被驳回。
在一些高校,“尽量减少延毕人数”被视作一项隐形考核标准,辅导员甚至会被要求规劝学生按时毕业。李一梦告诉我,学院的招生名额、财政收入、就业率考核,都与延毕学生的数量息息相关。因此,即使一些学生确实需要更多时间,学校也未必愿意提供这种自由。
面对这一现状,郑雅君指出,延毕政策往往被各种“评价指标”框住,而这些指标并没有考虑到学生的实际需求。
如今,主动延毕的学生只能自己承担探索的后果,而系统性的压力依然存在。
“我们的社会越来越强调个体自由。它给予你选择的权利,却没有减少你面对的压力。”谢爱磊说,面对越来越多的延毕学生出现,社会和教育体制都需要进行改革,让减速成为教育体系的正常选项,而不是例外。
比如,学校应该允许更灵活的学制,改变“延迟毕业”“休学”等名称,专门化并去污名化“间隔学期”;社会应改变对“空窗期”的偏见,打破传统的线性人生观等。
教育不该只有一条路,人生也不该只有一种速度。
在延毕的一年里,杨宜涵已经找到了工作,她看着自己和身边延毕的同学,感慨道:“不要害怕不确定性发生。每个人延毕的目的各不相同,但经过一年的沉淀后,出发点和状态都有了变化。最终,我们都能以自洽的方式前行。”
(杨宜涵、何佩琦、萧晓、李一梦、黄殷、魏豪、高昭昭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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