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人讲:“国城曰‘都’者,国君所居,人所都会也。”
古代中国的都城,往往不但是政治中心,也同时是经济、文化,乃至军事的中心城市。分裂与统一,不同朝代的国都是不一样的,所以有不少城市都做过国都。
20世纪20年代,学术界就有人提出西安、洛阳、南京、北京“四大古都”的说法。后来列入合称的古都不断增加,开封、杭州,接着是安阳,然后是郑州,大同和成都也加进来,如今是“十大古都”。
“若问古今兴废事,请君只看洛阳城。”
西周青铜器“何尊”铭文“宅兹中国”
宋人司马光的时代,洛阳已经衰落,黄河时代的都城,转型为运河时代的都城,逐步由西向东走了。
不过洛阳却有个至今没有被其他都城打破的历史记录,即便不讲多少朝古都,洛阳也是中国都城史上,时间跨度最久的“都”。从夏都斟鄩,到1932年国民政府的“行都”,大致算来,历时也在3600年。
当然,祖先阔过,不等于我们现在富有。历史的教训,王朝兴衰、个人荣辱,才值得思考,并汲取经验。问题是人类唯一能从历史中吸取的教训,就是人类从来都不会从历史中吸取教训。
隋唐洛阳天堂明堂(复原)夜景
翻译成中国话——
“秦人不暇自哀,而后人哀之;后人哀之而不鉴之,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。”
正逢其时的扫帚星
天祐二年(西历905年),唐哀宗的小朝廷全看朱温的眼色,在洛阳苟延残喘。
朝中忠于唐室的势力,随着两位宰相柳璨和裴枢分成两派:
前者表面采取合作态度,暗地里联络各方人士,准备伺机劫持皇帝,逃出朱温的控制,以图重新振兴大唐。
隋唐洛阳应天门复原
当年十二月,柳璨策反朱温的部将蒋玄晖、张廷范,企图借郊天祭礼之机,保护哀宗投奔荆襄节度使赵匡凝,事泄被杀。
后者则完全采取不合作态度。
比如,朱温曾想任命自己的亲信张廷范,做朝中的太常卿。
这本是一个无足轻重,掌管礼乐、祭祀、太医等事务的皇家服务部门。而且,随着中唐以来使职差遣的发展,太常卿也越发阶官化。说到底,不过是一个正部级、副部级的文官级别罢了。
唐陶伎乐女俑群(故宫博物院)
可裴老头子就是不答应,在他的潜意识中认为:这个职务,历来是由高学历、高门第的清流人才担任嘀!张廷范的经历,我还是知道嘀。他不过是一个文工团员出身,后来干的武行。虽然写的一手好字,工作业绩也很好,可自学成才型的,终究基础太差!国家制度是很严肃的事情,怎么能把国之名器轻易授予呢?他有文凭吗?
气得朱温勃然大怒,大骂裴枢:“吾常语裴枢纯厚不陷浮薄,今亦为此邪!”
我原本以为你是个注重实际的纯厚长者,没想到你也是个只看学历、不问能力的书呆子!
朱温认为这些老顽固,的确是不可转化,必然要成为自己篡朝夺权的障碍物。这就让他杀心顿起。
唐三彩天王俑(洛阳隋唐大运河文化博物馆)
与此同时,朱温左右,那些曾经被今日朝中这群顽固派大佬,多次赶出举场的昔日不第士人们,也像东非草原上追逐血腥气味的豺狗一样,觉察到报复仇人的血肉大餐,终于要开始了!
天祐二年五月七日的夜空,繁星点点,寂静深邃。
忽然,一颗彗星从西北方向,拖着清黄色,长达六十七丈长的大尾巴,急速奔驰,划破天际。
在古人看来,这是“扫帚星”,是“妖星”,它将给人间带来灾祸和战乱。司天监的占卜者说:“君臣都要大难临头,应该杀一批人来消灾免祸!”
哈雷彗星光临地球
这个建议实在突兀,因为翻看一遍新旧唐书的《天文志》,就会发现无数次的彗星事件。而且,从天文学的角度分析:
这颗彗星于四月十六日(5月22日)出现在大约双子座方向;
五月七日(6月12号)达到近地点,在狮子、室女、牧夫一带光芒大作,彗尾横扫天空,并向武仙、蛇夫一带移动。
五月八日(6月13号)天阴有云,至十三日(6月18号)稍微放晴,彗星不见了,彻底离开了人类的可见视野。
有唐一代,二百九十年,这种彗星光临地球的次数能少吗?分明是有人要趁机动手,清除障碍了!这个幕后的黑手是谁?
1910年,残破的龙亭下败落的开封城,龙亭下最早就是宣武节度衙署
我想不言自明,不过真正制定具体计划的,应该还是这位大佬手下的几位不第士人。只可惜后世史家多把屎盔子扣给柳璨,虽然裴枢跟他有矛盾。柳璨属于坐直升飞机上去的干部,四个月就从新科进士成为当朝宰相,裴枢老爷子自然看不惯。可依柳璨,在朱温面前的那点儿薄面,人家能听他的吗?更何况,大屠杀名单中的成员,论起新仇旧恨,跟朱温集团结怨更深。
紧接着的事件,就有点按部就班、毫无悬念:
五月十五日,裴枢和一起被罢相的独狐损、崔远,分别被贬为登州(今山东蓬莱)刺史、棣州(今山东惠民县东南)刺史和莱州((今属山东,原名掖县))刺史;
五月十七日,贬吏部尚书陆扆为濮州(今山东鄄城东北)司户,工部尚书王溥为淄州(今山东淄博)司户;
五月二十二日,贬太子太保、致仕赵崇为曹州(今山东菏泽)司户,兵部侍郎王赞为潍州(今山东潍坊)司户。
1910年的洛阳龙门石窟卢舍那大佛
除此之外,无论高门望族,还是科举进士,只要位居高位,而不完全听命于朱温集团的,都被说成是不务实际的浮薄之士,而大加贬逐。这几乎造成了整个洛阳残唐小朝廷,都为之一空的尴尬局面,上朝都没几个人,真是门可罗雀了。看来这次,朱温是要动真格的。联系到两年之后,后梁王朝的建立,这也应该是一次规模很大的清障运动。
五月二十三日,再贬裴枢为泷州(今广东罗定)司户,独狐损为琼州(今海南琼山)司户,崔远为白州(今广西博白)司户;
他们如果能安抵这些偏远州县,去做整个王朝官僚体系中最卑微的底层小官儿(从九品,责降官之最),有条老命可以穿绿袍,拿槐笏,度过满怀屈辱的风烛残年,这也算是朱温宅心仁厚。
不过,他们盼不到了!
唐彩绘跪拜文官俑
六月一日,唐哀宗下诏,令裴枢、独狐损、崔远、陆扆、王溥、赵崇、王赞等,就地自尽。
自谓清流,永为浊流
只是这次他们命大,朱温君臣并不想立刻在当天就取了他们的性命,而是想找个乐子,想像猫玩老鼠那样子,在撕噬猎物之前,好好满足一下嗜血的欲望。所以,裴枢等人没有自尽成功,而被解往滑州白马县(今河南滑县留固镇白马墙村)。
当然,这次并不是朱温大发善心,而是有人提了一个听起来让人很愉快的建议……
这个人,就是朱温的心腹谋士、绰号“鸱鸮”的李振。
明代《帝鉴图说》插图《宠信番将》
说起来,李振也算是系出名门的成功人士。他的曾祖父,是大名鼎鼎的中唐名将李抱真。在德宗一朝,因平叛有功且忠于国家,官至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”。虽然,这是授予元勋上将的宰相虚衔。可也从一方面,证明这个西域安国后裔的粟特种家族,曾经拥有的荣耀与辉煌。李振的祖、父两代,也都做过郡守。尽管连续多次科举不利,但是,这并不影响李振的仕途前程。很快,他就因为功臣子弟的缘故,加入皇家禁军,成为皇帝的侍从武官。几年之内,便擢升为金吾卫将军,进而改换文资,调任台州(今属浙江)刺史。后来,又追随宣武节度使朱温,成为这个中原第一大军阀的心腹谋士。
对于唐王朝,李振本应该饮水思源、感恩戴德。
然而,因为科举不第的惨痛经历,李振总被那些科举出身的“清流”所蔑视与耻笑,认为他没学历、没来路。这让李振恼怒不已,甚至迁怒于洛阳小朝廷的所有大臣。所以,每次朱温派李振到洛阳办事,后者就借机大肆清洗残唐诸臣。由此,洛阳小朝廷给他起了个绰号——“鸱鸮”,也就是猫头鹰。
商代妇好鸮尊,“鸮”就是猫头鹰
所谓“夜猫子进宅,好事不来!”李振一来洛阳,准不是好事儿!
看到当年主持自己那几场科考的主考官,落到如此光景,李振又怎能不说几句呢?
“此辈自谓清流,宜投于黄河,永为浊流!”
既然这些家伙,整天自吹自己是清流,那不如把他们统统扔进黄河里洗澡,让他们永生永世做浊流。
众所周知,黄河是世界上泥沙含量最大的河流,老话说“斗水七沙”, 黄河每年携带16亿吨泥沙进入下游,其中有4亿吨淤积在下游河床,使之以每年平均10厘米的速度抬升,目前下游河床平均高出临河地面4至6米。
“开封城城摞城,地下埋着几座城?”
如果你还没有概念,就讲个开封铁塔的例子,当年宋人修铁塔,专门建在夷山之上,不算这个,塔高还在55.88米,可不到一千年,黄河的河底就跟铁塔的塔尖持平了。
所以,念及如此,朱温不禁拊掌大笑:“你们读书人,就是鬼点子多!”
六月二十三日夜,在白马驿,伴着黄河的滚滚涛声,哀号和惊叫声响成一片。这些唐王朝最后的清流们,被悉数砍杀,并投尸入河。
其实,裴枢有点亏。这位貌似“死忠死节”的宰相,能位极人臣,也是走的唐末朝臣与外藩勾结的老路。正是裴枢主动结交朱温,才使得他平步青云,登上相位。只是在朱温看来,裴枢不是很听话,所以他必须得死!
孟津小浪底调水调沙时浊浪排空的场面
而赵崇则是咎由自取,因为当初他那种猫玩老鼠的做法,实在深深伤害了张策。至于其他人,不是朝中重臣(绊脚石),就是当年主持过贡举的主考官。
最倒霉的一位是狗屁小官——河南县尉卢晏,他是前朝宰相卢携的儿子。可卢携二十年前就自杀了,只是因为父亲多次干预科举,造孽太多,儿子就要代父受过,未免冤枉!而李振最仇恨的吏部侍郎崔澹,也是消灭他最后一次进士梦的主考官,却早就死了。于是,崔澹的弟弟崔澄、儿子崔远、堂侄崔仁鲁就成了替罪羊。而苏楷的复试官——陆扆,录取过殷文圭的陆贽(陆扆是他的族孙,这个家族是陆逊、陆机的后代),当然也就在劫难逃。
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,罗隐正溯河游历,寻找自己的新出路,他有感而发写下了一首七律:
莫把阿胶向此倾,此中天意固难明。
解通银汉应须曲,才出昆仑便不清。
高祖誓功衣带小,仙人占斗客槎轻。
三千年后知谁在,何必劳君报太平。
武陟嘉应观,又名黄河龙王庙
黄河本来就是浑浊不堪的,即便把用来澄清浊水的阿胶都倒进去,也无济于事。因为,黄河九曲,从源头流出来就是浊浪滔天。名门清流——那些高门学阀专家,他们把持科举,不肯把丝毫利益让给别人,谁要攀升青天,都要看他们的眼色。
人说“三千年黄河才澄清一次”,你们这回都扔到黄河里去澄清河沙了,我们的出头天终于来了!
从白马之祸看那个大时代
朱温和李振的方式虽然非常极端,但所谓“变清流为浊流”,却也是当日多数社会阶层的共同愿望。
安史之乱后,原有的社会各阶层等级制度被逐渐打乱。
黄巢起义军进长安,1959年,王绪阳
依附于皇权而把持朝政的门阀士族,在军镇强藩的逼迫下,再也不能为所欲为。但对统治阶级内部,他们却绝不甘心这种历史地位的改变,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地玩弄权力,甚至蔑视一般知识分子的人格,自诩“清流”,置人“浊流”。
这不能不使得后者的不满情绪越来越强烈,而他们往往生活在民间,贴近大众。这又使得一般知识分子,在倾听社会不同声音的同时,把种种不满言论酝酿、发酵,反馈并影响到社会各界的思想深处。从而,形成了多数社会阶层一致的想法——踏烂神偶,再造清明!
虽然,清明难造,但是那些庙堂上,原本需要大家仰视的神偶,却的确被众人推翻下来,踏烂抛去。
五代十国前期形势图
唐末五代是一个急速变化的时代。
朝堂上,你方唱罢我登台,还没混个熟脸儿,就得卷铺盖走了。不到一个世纪的时间,中原地区却先后经历了唐、后梁、后唐、后晋、契丹、后汉、后周、宋等八个王朝的更替。其中五代时期更是易五朝八姓十三君,平均每位皇帝在位时间还不到4.1年,而被弑者8人,占61.54%。如此之高的弑君率和频繁的朝代更迭,为历史上仅有。
地方上,即便是郑汴洛——这样原本的中国腹心、极为繁华的中原地带,也屡遭刀兵。洛阳经过唐末的战乱,特别是秦宗权、孙儒的残酷暴行,荆棘满道、白骨遍地,居民剩下的总共不到百户。四野竟然没有耕种的农夫。人民,无论良贱贫富,基本没有差异,都要面对死亡的威胁。这使得原有的社会秩序和价值理念土崩瓦解,乃至统统完蛋!
署名“罗贯中”的《绣像残唐五代史演义》
所以,进入五代,大家会发现,几乎所有的国君都不是好出身。有地痞无赖,有小偷强盗,有军汉蛮夫,有手工匠人,有庄稼汉,有商贾牙客。直到宋代,他们仍然是东京街头最热门的街头谈资,更是瓦舍中,最有观众人缘儿的讲唱内容。
和隋唐精英社会大不一样的是,五代宋初崇尚的是“平民英雄”。
在一个个鲜活的发迹故事中,这些主人公早先的微贱地位,乃至恶劣品性,都没有成为其发迹的障碍。相反,社会公众还津津乐道他们的无赖趣闻,而且丝毫没有半点儿厌恶之情。
越剧《白兔记》,剧本可追至元代,又称《刘知远白兔记》,很多地方戏都有演出
这种出身低贱、品性劣差的人也能登上九五尊位,这给了民众以“王侯将相,宁有种乎”的心灵慰藉,和“贫者休要相轻抛,否极泰来终有时”的精神支柱,鼓励着他们也能熬过艰苦的生活,乃至抖擞精神干出一番大事业来的决心。民众渲染这些人的无赖品性,不是为了谴责他们,而是在他们身上制造自己的幻想,寻找安慰,增加信心。
从历史的角度而言,神圣灵光与无赖低贱,这一对看似水火的矛盾体,却绝不相互排斥,而是奇妙、有机地统一于一身,是完全符合历史真实的颇带规律性的有趣现象。
《东京梦华录》曰:“近桥两岸,皆石壁雕镌海马水兽飞云之状。”
免责声明:本文为转载,非本网原创内容,不代表本网观点。其原创性以及文中陈述文字和内容未经本站证实,对本文以及其中全部或者部分内容、文字的真实性、完整性、及时性本站不作任何保证或承诺,请读者仅作参考,并请自行核实相关内容。
如有疑问请发送邮件至:goldenhorseconnect@gmail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