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曹征路:《问苍茫》第十二章(46)、(47)

发布时间:2025-04-08 21:18:24

  46

  其实马明阳这段日子也不爽。别人都不知道,以为他潇洒得很。其实他是在外头潇洒,他能把这个世界玩得溜溜转,能把大便玩成金条,唯独玩不了自己老爹。问题出在他老爹身上。

  有些憋屈,是很难说出口的。

  马明阳的爹在老家一个人过,本来也没想接来的,没想到,年头上为宅基地的事叫村长卡了脖子。他家的老屋开矿开塌了,村里早就答应给他挪个地。有天爹打电话来说,又要叫捐钱哩,不捐就不批地。捐3000给挂个匾,捐6000给个支教模范,捐一万就在小学校刻字。你看咋整啊?

  马明阳说,不是刚捐过吗?怎么又要捐?

  他爹就哭了,说孩啊,你在外头发达了,村里都知道,谁让你上回开个车回家来?我让你不摆席你非要摆,这是明打明放着要卡咱脖子,活抢哩。

  深圳人天不怕地不怕,就怕老家来电话。来电话就是要来人,来人就要接待,来个一回一两千,来个两回三四千,来个三回一个月工资就白抓挠了。老板情况不同一些,老板财大气粗,但老板的时间就是金钱,钱出得起人赔不起。那马明阳刚爬上老板阶级没几天,刚威还没威够,且又是个孝子,他办公室里供的是关老爷,挂的字是个大大的“忠孝节义”,他怎么能听爹的哭声?

  爹哭起来一抽一抽,就是在抽他嘴巴子呢。当年娘就是这么哭的,娘就是这么哭死的,生生地为自己哭死了,可不能再哭死一个爹。心想一个人的事业再大,再威再猛也得让人看见才行,荣华富贵你得让人家服气,否则人家不鸟你还是不鸟你。便说,爹呀爹呀,你千万不敢哭了,哭坏了身子我还咋整?我还活个啥劲?捐就捐吧,不就几千块钱吗?捐!

  可过几天爹又来电话了,村长说了,想来深圳看看你,看能不能找点投资项目啥的,你看咋整?

  这下他发毛了。那马明阳何等聪明,一听就毛了,心想我在外头连打带拼,敢情是替你们打工咧?一个穷山沟的破村长还真玩大了,玩到他头上来了,还看看,还投资,胃口不小。这样脖子便麻花一样扭硬了,说爹呀,我欢迎他来玩,深圳可好玩。你就说你手头没有现钱,请他带你一起来,坐飞机来。屋子塌就叫它塌吧,反正也不值个啥。

  马明阳上头还有个姐姐,早就嫁到外县去了,村长就是报复也没地方下叉子。这样一飞机就把村长哄到深圳来了。

  在机场,马明阳嘴龇得比木棉花还好看,手摇得比筋杜鹃还热烈。村长想掏香烟,他立马塞过去两包大中华,村长要提箱子,他立马抢过来扔到车上。然后一车开到王朝大酒店,开了一间总统大套房。说一声要领父亲回家看看,就鲤鱼摆尾再也没露头。过了些日子,打听到那位村长是叫收容站送走的,走之前还在樟木头干了几天活,这才把一口邪气从鼻孔里喷出来。

  他爹一听就哭丧个脸说,你这是咋整啊,你叫我回去怎么见人家?说个甚他也是你外表舅哩。

  马明阳说,你回去干啥?你还想见啥人?就在这住下了,不回了,我包你享不尽的福。啥叫荣华富贵?啥叫至尊至伟?你儿子这就是!

  可老头是个劳动惯的人,一天不下地还行,一个月不干活就浑身骨头疼。马明阳安排公司的人陪他到外头去吃,吃了十天,吃不动了。又安排人陪他去参观游览,玩了十天,也玩不动了。然后老头就天天坐家里发愁。马明阳没结婚,也不想结婚,天天半夜才回家,有时忙了就不回家,屋子再大也就老头一个人。腰里虽说别着票子,可票子也顶不了所有的事。没想到,一架飞机把老头语过来,气出过了,人却悬在了半空,想回都回不去了。再见着马明阳,老头又开始一抽一抽地哭。

  正好第二天去幸福村办事,就把老头带上,说我领你看看人家的农村,人家也是农民,人家能过你就不能过?你要学会享福!这都啥时候了?你不会享福你就不是现代人。

  参观了幸福村的大楼,就进到村委会的后院。从汉白玉石桥上过去,老头就把嘴张开了。瞧着那些古旧阴森的摆设,瞧着那些看着难看坐着难受的座椅,瞧着穿旗袍的服务小姐,老头突发奇想,问,皇帝就这么过日子吗?

  马明阳说是啊,皇帝也不过如此,你以为啊?

  老头问,怎么没见着三宫六院七十二妃?皇帝睡女人都兴翻牌子哩。

  马明阳心里一动,瞧瞧老头还算壮实的身子骨,心想老头过不踏实确实有他的理由。心想只要让你表达充分了,你不就安稳了吗?当晚就带他到一个地方去洗澡。

  那个地方隐蔽,一般人是不接待的,也消费不起,豪华奢靡之地,温柔富贵之乡,赛过皇宫。

  一个小姐见他们是两个一起来的,愣了,问,是两位吗?

  马明阳说,就一位。你好好照顾这位老板,要全套的,照顾好了有奖。

  那小姐愣怔一会儿,没吱声。马明阳又说一遍,还没吱声。马明阳问,我的话听不懂吗?那小姐这才动手替老头脱衣。

  见老头懵懵懂懂慌慌张张还有点怕羞的样子,马明阳就退出来。心想,人人都想过过皇帝的瘾,还得有皇帝的命才行。老头那块地也荒久了,该给他松松土了,松过土也就消停了。再一想,人生无非就这么几件事,这几件事在马明阳这儿又是如此简单易行,操作简便灵活自如,不免有些得意,竟也笑出声来。再往深处想,所谓人生境界其实也不过就是几道坎,这个坎一旦跨过去,也就无往不胜无所不能。可怜芸芸众生又有几人能活到这个份上,明白这个道理?

  当晚老头回家果然踏实了,一声不吭。一连几天都不吭,只是把两眼直着,放着光芒,拣着宝贝不便示人,只能暗暗窃喜的样子。

  老头不吭,马明阳也不问,不好问,怕老头脸上挂不住。交流这个经验毕竟很难开口,虽说不是什么大障碍,但还是能不提就不提的好。

  有一天,老头突然问,你咋不领我出去了?说着脸就渐渐红了,说,我还想去哩。

  马明阳笑了,也有点不好意思,说想去就去呗,有啥哩?咋样?感觉不错吧?

  老头说,比你娘还体贴,真会日弄人哩。

  马明阳眉头皱皱,说你自己去呗。就告诉他怎么打车,到哪,进门就说马总介绍来的就行了。然后就给老头一张名片一张卡,心想这个办法也行,能让老头踏实了就行。他哪有时间陪啊,他的时间都是用码表掐着使的。

  谁知又过了一段日子,老头竟把小姐领到家里来。老头叫她小徐,说小徐可会炒菜,叫她炒两个菜给你尝尝。又说小徐可会过日子,她买的菜比我便宜好几块哩。

  这下马明阳慌了,问老头,你这是啥意思嘛爹?

  老头说,你不是想让我享福吗?你只要让我娶上小徐我就享福了,我离不开她了。

  马明阳说,你知道她是啥?她是小姐,是婊子。

  老头说,我不管,我只认她这个人。马明阳说,你这样做对得起我娘吗?老头说,你娘也巴望我过好日子哩。

  马明阳说,从现在起,我宣布,一天只给你十块钱买菜,多了一分没有。

  老头又哭了,一抽一抽地哭,说我不想来的,你非要我来,我不想享福的,你非要我享福,我不想那个的,你非要我那个,现在我上不着天下不着地,你要我咋整?老头说,我都想好了,你要是看不惯,我就搬出去过。老头说,我不稀罕你的钱,我都想好了,别人能过我也能过,拾荒的捡垃圾的都能过,我咋不能过?小徐也愿意跟我过,她是苦孩子出身!

  到了这时候,马明阳才知道傻眼。

  但这还不是最头疼的,真正令他头疼不已的事还在后头。老头真的搬到出租屋去了,那个小徐也真的辞职跟他过了。直到有一天过节,他买了点东西给老头送去,跟小徐谈过几句不咸不淡的话,脑袋才真正被门板夹住。

  以前小徐也没跟他谈过话,碰面她就躲开,大家都在避免尴尬,他想这也很好。能知趣就好,能让老头快活就好,他不也希望老头快活吗?不管怎么说,爹还是爹,改变不了。

  那天老头不在,就随便谈了几句,那个小徐就提到她是贵州人,老家在一个叫棋盘乡柳树桠的地方,说着就拿眼瞟了他一下。这一眼让他心里一抖。这一抖才叫他品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内容,从这点内容里看到某种熟悉的微笑。

  他发现这微笑后面还有一种笑,眼睛后面还长着一双眼。

  所以马明阳经常做噩梦,梦中他总能看见那个少年时代荒凉的河沟,河沟旁趴着老黄。沉思默想的老黄抬起眼皮偶然瞧他一眼,他心里就一抖。接着那眼神就渐渐愤怒起来,这眼神像谁?像娘,也像小徐。然后老黄就吼叫起来,但这吼叫是没有声音的,然后梦就断了,像一台电视机突然信号中断。马明阳脑子里一片惨白,只剩下雪花点和着电流声的沙沙轰鸣。

  他想不通,命运既然让他来经营派遣,命运就不该派遣另一个人来经营他。

  47

  还有一个人也是老做噩梦。

  这个周末,早起梳头的时候,梳下来一大把头发,同宿舍的工友都叫起来,柳姐你掉头发了!

  柳叶叶扫起那些头发,装在塑料袋里,说,人家都讲广东的水硬,喝了硬水就掉头发,你们以后也会掉的。

  其实这些头发是怎么掉的,她自己心里清楚,天天睡不着,想得头皮痛,能不掉发吗?她做了好多噩梦,梦见毛妹的脸,那张脸鲜血淋漓。毛妹一下子说,我不怪你。一下子又说,想不到你也来害我!她好怕啊,她不敢去见毛妹,可是越是不敢去,越是觉得心里害怕,就好像是她害了毛妹。她本来是要帮忙的,可是却害了她。那个梦就是她伸手拉住毛妹往坑外头爬的,可眼看爬出来了她又踹了毛妹一脚。早起她的脚还隐隐疼着。

  现在已经清楚了,先出院的三个,拿了公司的一万元,辞工了。王小娟她们三个,每人也拿了两万,也辞工了。她们临走都写了保证书,保证不再来找公司麻烦,其他的事什么也不晓得。反正大家都用羡慕的口气在谈论。都说不少了,苦两年也苦不出两万元,保证就保证,拿着现钱才是真的。只是张毛妹怎么办,哪个也不晓得。张毛妹成了那个样子,人不人鬼不鬼的,公司也许能多发点善心,四万?六万?也不一定。都这么说。反正上班的还是上班,睡觉的还是睡觉,日子还是流水一样无声无息。

  另一方面,有一种看法瘟疫一样在流传,说张毛妹是自己作死,你都不爱惜自己,怎么能让人相信你是爱惜公司?当个拉长就了不起了,你能救什么火?明摆着是做给人家看的,是作秀!这下好了,把自己做进去了。

  听到这些话,柳叶叶开头还争两句,不是那样的,毛妹不是那样的人。但争得多了自己也怀疑起来,她们说,人心隔肚皮,你怎么知道她的心思?人性就是自私的,她为自己是正常的,为公司才是不正常。把人往坏处想想不会错,大街上碰瓷的装死的天天都有,哪个不像好人?就算从前是好人,现在也不一定!

  那么,自己写的那张证明,究竟是写对了,还是写错了?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,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?你应该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是相信自己的耳朵?不晓得。你自己是个好人还是坏人?也都不晓得了。

  买了早餐正要回宿舍,柳叶叶看见好多人往公司外头跑,去看热闹。他们一边跑一边喊,枪毙人了,去看枪毙人!懵懵懂懂跟过去一打听,原来是庆丰公司组织消防演习,头天有20多个工人偷懒躲进宿舍没有参加,上面批评下来,公司老板就发火了,命令经理把他们搜出来,让他们在草坪上一字排开,像枪毙人一样用高压消防水龙头向他们扫射。这些人被冲得七倒八歪,倒下,必须爬起,接着枪毙。公司老板在一边骂,丢你老母丢你老母,你丢老子脸,老子枪毙你。他们足足被枪毙了一个小时,老板才累了。看到在外头围观的也跟着拍巴掌,笑成一团,嘴里还喊,毙掉那个毙掉那个,那个还有一口气!老板也很开心,说,我可没有你们老板那么好讲话,哪个叫我难受一阵子,我就叫他难受一辈子!

  自从上次失火以后,各个公司都搞了消防演习,但像这样刺激的,确实还是第一次。看到工友们这样开心这样兴奋,就像看到一台大戏那样地笑着叫着,柳叶叶心里突然一抖。接着就感到冷,整个身子也抽搐起来,一种寒意从心里往四肢扩散。平时,看到打人抓人,捉弄人虐待人的事情并不少,但他们大多数是一种麻木的恐惧的表情,但现在不晓得是怎么搞的,人人好像都换了一副面孔,好像大家都渴望见到血腥和残暴,连女孩子也是这样。好像不这样枯燥的日子就不能打发,生活就寡淡无味没有放盐。而庆丰公司的老板正好给了他们一个机会,把自己释放出来。

  她晓得这就叫冷漠了。就像自己曾经有过的那种感觉一样,情感变得粗糙而又迟钝,神经变得肥大而又坚韧,不用刀子割斧子砍都不会喊痛。可这种冷漠麻木究竟从哪里来的?怎么像感冒一样会流行?

  这样一想,她猛地打了寒战,气也一点一点虚了,自己比他们强在哪里?还不如他们!他们毕竟是看那些不相干人的笑话,自己呢?毛妹是一起长大的姐姐,怎么也把流言蜚语当了真?即使不是怀疑,也是怕沾边,生怕自己担到责任。你写了就写了,写了是因为不清楚他们的用意,没有恶意,有什么可怕的?即使说不清楚,毛妹误会了,也没有啥子了不起。讲一声,招呼一下,她也好有个准备啊。

  这样就决定去找毛妹,讲清楚,一定要讲清楚,而且一下子就万分紧急起来。坐在车上还在奇怪自己,你一个打工妹有啥子可害怕的?怎么会有那么多复杂念头?这几天是鬼找着了?

  小青把她领到一块大田里,指点山脚的窝棚给她看,然后自己就回去了。小青不爱讲话是一贯的,但回头看她的那一眼还是让她心里不舒服。在小青看来,自己就是那种猪鼻子上插大葱的人。她没有得罪过小青,跟她也没有什么矛盾,可人家就是有这样的看法。人和人没得什么道理好讲,气味不投就是拢不到一起。

  这是一片山凹地,盖上大棚种蔬菜,毛妹能打上这份工确实是个暂时落脚的好去处,小青还真是有心人。

  毛妹见到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,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,来啦?她穿着一身公司里的工作服,只是草帽上加了个纱帘,也许惠安女的衣服要进城才穿吧。然后就领着她进窝棚,倒水,坐在地铺上,半天想不起一句话。

  柳叶叶说,我做了件对不起你的事。你要相信我,我是不晓得他们的意思,才答应写的。

  毛妹说,有啥子对不起?你又没说瞎话。原来那个女律师已经来过了,讲了好多难听话,毛妹全都晓得,她写的证明毛妹也有复印件。毛妹说,开头我也傻了,后来想想你不是那样的人,才晓得上当。

  柳叶叶把头一点,眼泪水也跟着下来了,我哪晓得啊,我根本不晓得,我是想帮你的呀。

  毛妹把她搂起,慢慢说,我们都不晓得。我们怎么晓得他们良心这样坏?那些话,他们是怎么想出来的?我是听了半天才听懂了,听懂了才晓得心寒。

  柳叶叶叫起来,是的,是的,我也是听半天才懂!

  哭痛快了,毛妹说,你不要担心我,我现在不怕了。我就在这里种菜,慢慢等,这里条件好得很,还有电视看。小青待我很好,以前是我们小看人家了。

  柳叶叶问,小青是不是跟那个蔬菜老板?毛妹点点头,又叹了气。

  这间窝棚有三张地铺,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,哪个也想不到在深圳会有这样的地方。听到毛妹这样讲,她心里也踏实了不少。

  中午,那个瘸子赖汤圆来了,毛妹现在是正式委托他了。一见柳叶叶就说,想不到吧?山不转水转!

  柳叶叶说,那我也委托你了,好好地办。

  唐源说,你不捣乱就不错了。见柳叶叶脸红起来,又说幸亏张毛妹了解你,不然我都懒得理你。

  唐源这个人说话随便,但头脑清楚,办事也还认真。他把几份文件摊在地上,一样一样讲给毛妹听。劳动局的劳动仲裁受理书,卫生局的工伤等级鉴定书,还有各种文件的规定。他说,这些你都收好,我只要复印件就行了。现在我们不跟他们纠缠为公还是为私,也不听流言蜚语,我们只是维权,主张工伤赔偿。

  柳叶叶问,那他们搞那些证明起什么作用?

  那都是吓唬人的,气势上把你压倒。好像你是有过错的,你是理亏的,然后他就跟你私了。他出一点钱还是他发扬人道主义,你还要感谢他。很多打工仔不了解,都上了套。

  唐源说,你要有长期打算哦,拿到钱不是那么容易的。长期是好长啊?

  唐源说,劳动仲裁,起码半年。他不服,打官司起码又是半年。一审判过了他还不服,上诉,二审又是半年,前前后后没有两年拿不到钱。这期间还有各种各样的费用要发生。所以说穷人是打不起官司的,拖都把你拖死掉了。不过好在你还能种菜,你一定要坚持下来,这一点很重要。我肯定会支持你的!

  柳叶叶问,怎么样才能快一点呢?

  唐源想一下,说只有两种可能。一是你们老板良心发现,不想拖下去,这种可能性很小。二是新闻媒体介入,成了一个社会热点问题,老板害怕了。

  柳叶叶说,我认得一个编辑。

  唐源说,那你一定要试一下,哪怕有一点可能都要争取。其实有的时候,只要记者采访一下,老板就害怕了。我们的目的是拿到赔偿,又不是想闹事。

  毛妹送他们出来,走到路口要分手了,才突然有一点泪光闪闪的样子,在这之前她一直是很坚强的。她轻轻念叨说,我好想家,巴不得早一天回家,这里我是一天都不想多蹲了。

  柳叶叶也眼睛红红地哽住,心想这才是本来的毛妹,她是不得不坚强呀。柳叶叶只好抱住毛妹把她拍了又拍,拉了又拉,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。

  唐源站在一边,好像是也有了眼泪,只是把脸向天拗上去。

  那个报社的夏悦,这段时间倒是一直有联系的,又是电话又是短信,老是想邀她出去吃饭。有个短信说得还掉鸡皮:九十九朵玫瑰你不爱,因为就差我一朵,一千个故事你不信,因为还差我一个。柳叶叶晓得他的意思,只是她不能。

  桃花早就传授过这个经验,要是哪个男的老是请你吃饭,肯定就是想抠你啦。要是你能闻得出哪个男人身上的味道,肯定就是爱上啦。

  柳叶叶不是随便被人家抠的人,柳叶叶就想,等他下次再来电话的时候就答应他吃饭,然后在饭桌上把毛妹的事情说一下,看他能不能帮忙。然而一旦存了这个心思,夏悦又没得消息了。一等不来,二等也不来,她就有点急。想了一下还是主动给他打了电话,说,我请你吃晚饭。

  夏悦说,怎么这么巧?我正要给你打电话。柳叶叶说,你是大编辑嘛,万事通。

  夏悦说,这叫心有灵犀一点通,就忙不迭地来了,来了还带来一束花,是那种玫瑰,老大的一捧。

  柳叶叶不晓得旁人是怎么样处理这种事的,反正她见到花就晕了,心里怦怦跳,热血直往脸上冲。接下来就不做主了,夏悦说怎么样就怎么样。他把她带到一家熟悉的宾馆,说是安静。结果吃了几口就不安静了,起初柳叶叶拗不过也喝了一杯酒的,酒力发作起来也有些热,后来见到他那个眼神越来越不对头,就赶紧去洗了脸。

  夏悦喜欢谈事业,他的事业正是如日中天。他说诗歌界的评委都是他哥们,他已经把路子全部铺平了,下一步就是要把知心好友隆重推出。那意思好明显,知心好友自然就是她柳叶叶,这样柳叶叶也就有了事业。而有了事业的人就是最幸福的人。他认为柳叶叶现在发表的诗歌还太少,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。太少,他摇着脑壳强调说,就意味着想象力不足!

  柳叶叶说,我以后一定多写一些。

  夏悦说,不是以后,是现在,马上!出名要趁早懂不懂?

  对毛妹的事,夏悦是一口包下来的,他说新闻部都是他哥们,一句话。报道这样的事本来就是新闻良心的要求,何况毛妹还是你的姐姐。就算你是报料,报社也义不容辞,还应该给你发报料费呢。这样柳叶叶就放下心来,再三说了感谢。

  夏悦问,怎么谢?

  柳叶叶说,再敬你一杯。

  饭吃过就是唱歌,夏悦的歌声有点沙哑,但是很动听,属于带磁的那种。这种声音让她很着迷,听着,身子就酥了,老是想喝水。幸亏这时上了一盘瓜子。

  夏悦说,这叫茶瓜子,是女人的最爱。

  这些瓜子确实可爱,翠绿,饱满,一粒粒都是心形的,经过挑选的。然而柳叶叶刚放进嘴里就觉得恶心,耳朵边有一个声音在响,我再也不想嗑瓜子了,是毛妹的声音!

  立马想起那个下午,香香和小青的样子,她们靠在柱子上,懒懒地不在乎地嗑着瓜子,有一粒还挂在嘴唇上,一边说笑一边把瓜子壳吐得满地都是……

  夏悦说,你怎么啦?头晕?

  柳叶叶说,有一点。

  夏悦就把膀子搭过来了,要给她揉脑壳。

  接下来还有些惊心动魄的,不过柳叶叶已经清醒过来了,人就怕不清醒。逃出来以后又害怕夏悦生气,就给他发了个短信,说,九十九朵玫瑰已经枯萎,迟到的表态应该百分之百,随便他想去吧。

  实实在在说,夏悦还是尽了力的。第三天就有记者来采访,还给毛妹拍了照片。他要毛妹把面纱揭开给他看,当时就往后一仰,差点摔倒,好半天脸色都没恢复。他要走了毛妹从前的照片,他说有了这样的对比,就更有说服力。

  只是,那个报道和照片始终没有出现。毛妹天天去买报纸,翻报纸,翻到的只是一页又一页的失望。

 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,眼看就要到年底了。本来没有这个想法,还少一个盼头。现在找了人,反倒失望更多。就好像一个等车接站的人,总以为下一趟能来,但下一趟不来又舍不得走开,结果是要接的人根本没有动身。

  这期间,柳叶叶又去找过夏悦两回,每次都说快了快了,然后又要吃饭,聊天,说一堆无聊的话,结果什么都没有。这样的拖延让她好心烦,好像她真是想跟夏悦拍拖,毛妹的事不过是她找来的一个借口,那些笑脸那些热情全都变成了她的本意。

  这个星期天,毛妹闲聊了几句,突然就问,夏悦人怎么样?这话问得她心里一抖,立马就明白连毛妹也起疑心了。要在从前,她一定会委屈得不得了,起码也要撒点娇憨,可人到了这种时候竟是冷静无比,她一句都没吭,直接给夏悦打了电话。

  她就直接问,你到底是怎么说?好歹给一句明白话。

  这一回夏悦倒是讲了实话,复杂啊,报社也复杂啊,哪里都有不同意见。又要到年底了,正是抓舆论导向的时候,正是防止恶意讨薪的时候,你想想?

  她说,我想不出来。你们报纸不是一天到晚都在登市民维权的事吗?不是说中国人维权意识差吗?怎么毛妹想维权就不叫她维呢?连登一下都不愿意登呢?

  夏悦说电话里讲不清楚,还是见面再谈吧。柳叶叶说,还见?见你的鬼去!

  毛妹就在旁边,见到她脸色铁青,吵成了那个样,心里也就明白了。毛妹没有吭声,只是搂着她的肩,轻轻地哈气。那种哈气,是因为冷,是从前柳叶叶在县城那个车站的早晨经历过的那种冷,好像前后胸都敞开了,胸膛是个空洞,寒风在里头随便进进出出。

  那天唐源也来了,是来送劳动仲裁受理书的。他带来一袋米一桶油,他们在一起煮了一顿饭。可是哪个也吃不下。

  毛妹问,啥子叫个恶意讨薪?

  唐源说,就是老板欠了你的工钱,你不能随便讨,要等老板高兴的时候才去讨。你惹老板不高兴了,老板脸上挂不住了,可不就是叫恶意吗?

  毛妹又哈了一口气。

  柳叶叶想,从前地主想长工多做活少给钱,还要半夜爬起来去学鸡叫,辛苦得很呢。现在不给工钱反倒得了理,还理直气壮了?讨工钱还讨个恶名出来?

  毛妹张开嘴想说句什么,又咽了回去。那天她再也没开口说一句话。三个人顺着菜地走出来,看着那条小路蛇一样灰灰地扭出去,扭得心绞痛。

  等车的时候,唐源说,我已经多次找过你们公司的律师了,那个女的硬得很。看来我们只有等劳动仲裁了,你要有耐心。

  毛妹点了一下头。

  唐源又讲了一件好玩的事,说是市里有一个劳动仲裁所因为长期不作为,牌子给人家摘下来扛回家了,就是大白天,扛着牌子从深南大道步行回家,好多人跟在后边看。好玩吧?这件事一报道出来,我们的事情也许能快一点也不一定。

  柳叶叶明白,他的意思是想大家放松一点,不要垂头丧气。她看见,毛妹的嘴角翘了一下,算是笑了。不过她就是不翘,嘴角也是咧开的。

  那天,大家都没有再说什么话。好像,该说的都说完了。

  不过,柳叶叶还是去跟夏悦见了面,没有办法。点子是唐源出的,他也是被毛妹哭得没有办法。唐源说,你要是实在等不及,就去买通报社,买通哪个关键人物说不定就登出来了。不过他也说,你要是有那么多钱,又何必去送给他?

  就是这个话,毛妹就当了真,非要缠着柳叶叶去,哪个是关键人物?要多少钱才能买得通?毛妹说,我试过了,再不行,我也就死心了。

  这个话讲得那么凄凉,柳叶叶还能怎么样?

  这一回夏悦没有推托,就把那个记者找出来一起吃饭,要记者直接跟她们讲清楚。

  记者说,毙了,早就毙了。柳叶叶问,凭什么啊?

  记者说,我也没办法啊小姐。头头的原话,维权也要有新闻卖点啊,你这个事是不是“9·11”那样的事?不是。你这个人是不是名人?不是。你是不是见义勇为了?也不是。是不是能感动很多读者?更不是。读者看见照片吓都吓死掉了,还卖呢,卖给谁?

  至于请客送礼,更是谈都不要谈。不想混了?不想混也得卖个好价钱啊?就你们?记者说。

  她们是一起去的,毛妹一直没有动筷子,只是把脸埋在黑纱后面不吭声,后来黑纱就抖起来,一直抖一直抖,抖到那个记者坐不住,说了声还有事就连滚带爬地冲出去。

  然后夏悦说了好多sorry,sorry,然后又说了好多复杂,复杂啊真的很复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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